蓮花村深藏在安徽省無為市西南昆山鎮的大山里，村里的房屋依山依竹林而建，參差錯落，像層疊的小小樓閣。山路盤旋婉轉，仿佛一縷沒有路徑的青煙在林間穿梭，你以為就要這樣無休無止地走下去了，只一轉角，或是你被一只山雀晃了神，就發現已經進村了。

　　山泉淙淙，從竹林里淌下來，繞過村莊，在村前匯集成碧波蕩漾的新華水庫，這使一個典型的小山村擁有著水靈靈的名字，叫“蓮花”，恍若有禪意。

　　因為山和水，蓮花村矜持地和世界保持著一段距離，也保持著她的自在、安閑與充實。

　　一個陽光暖和的冬日，我們來到蓮花村。在閑聊中，村支書程向東告訴我們，他的妻子今天在幫人家做米面，這引起了我們的極大興趣。

　　北方是面，南方是粉，西南是粉條，而叫“米面”的，產地主要在無為，而且是在無為的西南鄉鎮。過去，米面是山里人家逢年過節才會享用的美味，如果誰家的女兒要生孩子了，做母親的也會早早做好米面，在女兒坐月子時用雞湯煮米面給她補補身子。現在米面雖然早已成為一種日常食品，但因為工藝繁雜，山里人也只在過年前才會起勢子做一做。米面所代表的傳統和習俗在無為人腦海中根深蒂固，它把年變成了年，把家變成了家。

　　正在做米面的人家在村子的最后面，居高臨下，屋前的菜園好像種在前面人家的房頂上。每日進山種菜、伐竹，下山也捎一捆柴一籃菜，村民早已都練出了一副好腿腳。一只山羊站在一堵土墻上悠閑地四處張望，它是這兒的主人，我們才是不速之客。

　　進門就見一個中年女子正在堂屋里切米面，這就是程向東的妻子，皮膚雖因歲月和山間勞作變得黧黑，但五官卻很清秀。她拿起一張面皮熟練地折成幾疊，然后放在案板上“嚓嚓”地切起來。我夸她切得好，她羞澀地笑著說，村里的女人經常在一起賽賽切米面，看誰切得快、細、勻。這樣的比賽可能根本就沒有輸贏，卻把勞動變成了樂趣，鄉村靜謐生活的豐富和美感由此氤氳出來。

　　廚房里水汽也在氤氳，大木桶盛著粘稠的米漿，那是用山泉水將上好的粳米和糯米泡上一天一夜，用石磨一圈一圈碾磨而成。一勺米搭一勺山泉，為蓮花村的米面注入了一種特別的清甜可口。

　　一個扎著朝天辮的女子用勺子把米漿和了和，舀到長方形的鐵盤里，那是模子。輕輕晃動，讓米槳在盤中均勻攤開。再放進沸水翻騰的大鐵鍋，不一會兒米漿就凝成了面皮。然后，再放入另一個鋪好米漿的鐵盤，將蒸好的面皮揭下來放在竹竿上先涼著，兩個盤子就這樣交替使用。這一晃一揭很有技巧，弄不好面皮就厚薄不均，也容易破碎，但這個大師傅模樣的女子，動作麻利，從容淡定，宛若莊子筆下解牛的庖丁。灶旁是一大堆劈好的木柴，另一個女子坐在灶口，安靜地燒著火，臉被灶火映得滿面紅光，神采奕奕。

　　做米面的幾個環節需要有人銜接。一個女子在屋里屋外進進出出地忙活著，她把廚房里變涼的面皮拿到堂屋，抹上干面粉后一張張地摞在桌上，等程向東的妻子切好，再拿到屋外的竹竿上晾曬。她的手很粗糙，頭發卻打理得清爽俏麗。生活在蓮花村，她們守著傳統，但并不閉塞。

　　面條早已是進入各家各戶，而走出無為，我們則很難和米面再相遇。看完了這套流程，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米面沒有像面條一樣普及。傳統米面的制作還停留在農業文明階段，如果不是在這樣一個鄰里相親的地方，女人們還能這樣相互幫忙輪流到每一家做米面嗎？直到最后，我都沒看出誰是這家的女主人。一個村子就是一個大家，這些性情溫婉、干活利索的女子就是蓮花村最溫暖的港灣。

　　我們看得津津有味時，程向東招呼：“趕快卷幾張給客人嘗嘗！”平時我們見到的都是干米面，還不知道剛蒸出的米面也可以吃。在鍋前忙活的女子將面皮一劃為二，取出一片，再裹上切碎的酸菜、竹筍和肉絲等交到我們手上。一口咬下去，很像廣州的腸粉，但腸粉哪有這米面的柔韌爽滑、細嫩鮮美。這種吃法是山里人待客的禮數，做米面時來客人或鄰里小孩過來玩了，就裹上一卷，是表心意，也展示一下手藝。我想起小時在鄉下外婆家，過年前哪家炸油貨了，孩子都要跑去看新奇，主人總會塞給他們一塊油豆腐或炸鍋巴。雞犬相聞的村里，吃好東西從不會關起門來。

　　米面做起來不容易，做好后當然不會輕易售賣。有一次，我和幾個朋友去山里玩時，看到坡上一個秀美的女子正在晾曬米面，那潔白如雪的一竿竿，讓荒涼的山野間頓時明媚而生動起來。我們看得眼饞，想當然地認為上門買東西是給人家提供方便。誰知那女子很干脆地說，這米面是做給在外打工的丈夫和讀書的孩子回來吃的，不賣。她拒絕得越堅決，我們想買的愿望越強烈。同行的一位男士慷慨地說，隨便多少錢一斤，我們都買。最后，這女子拗不過我們七嘴八舌的勸說、央求，只好同意了，一邊動手收拾米面，一邊卻又忍不住嘴里嘟囔著“是真不想賣”。當然，最后售賣的價格也是合理的，不昧良心是山里人做人的底線。

　　現在想來，我們走后她可能會懊悔很久，她在邀同伴到家里做米面時，一定會甜蜜地想著丈夫、孩子回家吃雞湯米面的情景。她要端給親人的深情和思念，卻被我們端走了。

　　晚稻收了，山芋收了，秋天也就收了，冬天被冷風一層層在山野鋪開來，這就是做米面的季節了。這時你來到蓮花村，那一片片搭在竹竿上、晾在竹席上的米面，會帶著山里女子的手溫，帶著她們美麗的心思，和陽光一起靜靜地等待你。一碗雞湯米面，等待著在冬日溫暖你的胃，也等待你與傳統鄉村生活做一次深情的擁抱。